云海之上,大雁南飞。
这些飞往温暖地界过冬的鸟儿排成长长的人字列,在数千丈的高空中借助气流振翅而行,鎏金色的日光照耀在它们的羽毛上,灿烈似火。
领头的大雁已经在阵列的最前端飞了许久,是时候轮替下去交给身后的伙伴了,它缓缓减速,却发现远处白茫茫的云层似乎有些奇怪的扰动。
它决定稍稍修正一下方向,带领着族人们朝着另一侧倾斜而去。
事实证明它野性的直觉是对的。
一道剑光破开云层直入天穹,转瞬之间便飞出百里,炸出巨大的声响,撕裂了沿途的气流。
长剑之上,白衣倾仙的女子手捏法诀,正全速前行。
灵力化成的护罩挡住了强大的风压,高空的低温也无法对她产生丝毫影响,长袍下看似纤柔的身躯巍然不动,洁净如初冬新雪般的容颜透着沉思的神色。
道心被击溃前,有些事情无从感知。
道心被击溃后,一时心乱如麻,难以自理。
因此回山平静下来以后,她才想明白了许多。
好消息是,她已经大概摸清楚了症结在何处。
坏消息是,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修复心境。
但总得做些什么,玉佩带给她的心神影响或多或少提醒了她。
无论如何,去见裴夕,是绕不开的一环。
宁辞秋向来喜欢一个人行动,况且这也是她自己的事,因此跟几个老头老太问清楚裴夕所在之后,她便独自上路。
其实多少有些着急了。
但她的思绪太乱,再等下去,只怕心境愈发破碎。
飞升之前,裴夕便已经是返虚境,而宁辞秋当下也就恢复到化神境的水准。
虽说那时候自己不曾使出全力,但那个女人当年能从她剑下逃走,显然不是座省油的灯,并不好对付。
所以宁辞秋还是做了不少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只是这些都不是很重要。
她脑海中此刻正不断质问着自己的思绪,才是宁辞秋最关心的。
若真问出了个结果,然后呢?
若是玉佩另一头的小姑娘的师父,当真是他和裴夕的孩子,那自己接下去应该做什么?
她不知道。
宁辞秋此刻就像一株墙头草,风儿一吹便稀里糊涂地去找人。
没有考虑下一步怎么做,因为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明明她的御剑术快得连风都追不上。
可她的心念却仿佛陷在泥沼里动弹不得。
尽是迷惘,如鲠在喉。
幽若兰草般的眉眼微微蹙起,净似雪瓷的脸染上些许烦躁之色。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这般莽撞行动,究竟是为了大道心境,还是单纯只想要个说法。
宁辞秋忽然一愣。
说法?什么说法?
他和裴夕到底有没有诞下子嗣?
不……这只是表面。
那她想知道什么?
宁辞秋原本稳定之极的灵力输出不易察觉的波动了些许。
身为修行者的她忽然眨了眨眼睛。
她的师弟无疑是个骗子。
他欺瞒了她那么久,骗得她到最后一刻都不愿意相信,直至亲眼见到的那一瞬间。
他骗得她铸下大错,那四十六座石碑如今仍然静静立在小岛的一角上。
可有些东西……她没有怀疑过。
零碎的记忆如同浪花般拍打上岸。
比如他平时不怎么说话。
可他有天发现你好像很欣赏某首短诗,于是恨不得来回念上一万遍。
比如他不喜欢吃麻烦的东西。
可他一只又一只地剥开蒸得火红的螃蟹,不厌其烦地挑出肉递给你。
比如他其实很讨厌打架。
可他跟着你次次杀得遍体鳞伤,回回都拼上性命。
似一泓秋水般的双眸忍不住颤了颤。
她想起他那封幼稚得像小孩儿一样的情书。
唯独这件事她是信他的。
可若又是她……信以为真呢?
裴夕为什么会来带他走?
究竟从一开始便是虚假,亦或说再深沉的感情也并非永恒?
他是她的锚点,是否意味着一切的因果都与她离不开干系?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像是胡乱缠绕着的丝线团,剪不断,理还乱。
宁辞秋忽然很不舒服。
毕竟,心烦意乱不是她的风格。
那么,便回到最开始。
她想问的是什么?
剑光骤然俯冲。
下方是一片树林。
某位刚刚离开树林不远的青年猛然抬头。
那突然袭来宛若银河垂落的剑势威压,逼得他全身不断战栗。
他死死咬住牙关,怒目圆睁,两眼充血,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扛住剑光散发出的余威,仅仅是不趴下便已精疲力竭。
而承受威压更胜百倍不止的树林中央,一只雪白的纤细玉手无声地朝上一掌。
原本下落毫无阻碍的剑光霎那间缓下了速度,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半空中缠绕拦截。
刺目的光芒忽然之间分裂成七道,挣脱束缚四散而去,然后于密林上空环绕而聚,组成一片圆形的旋转剑盘,释放出惊人的剑气洪流!
冰湖之上,纤细玉手的主人轻轻念出数声咒文,转瞬之间便凭空凝聚出万千斑驳咒痕,燃着漆黑的幽火,如同附骨之蛆贴上浩荡的剑气,竟是不断消耗着那凌厉无比的威势。
“我其实有预感,而且在天道异动之前,便觉得你肯定会回来。”
空灵的嗓音响起,少女穿着一身华丽的墨裙悬空而起。
若只看她的样子,任谁都想不到这居然会是那位万人畏惧的女魔头。
明眸善睐,娇艳似春日玉兰,墨裙上挂着一道鹅黄色的流苏,雪白双肩裸露在外,纤细的双腿赤足未履,盖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本就极好看的相貌搭着这一身衣裳,当真是世间难觅。
“只不过没想到,你重返人世才多久,居然先找上我了。”
白衣仙子的身形缓缓显现于半空中,与黑裙少女遥遥相对。
宁辞秋微蹙了下眉头,她发现这个疯女人似乎破入渡劫境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过对她而言没太大区别。
“何时见过你说话如此客气?”
宁辞秋并非刻意寒暄,她的确感到有些疑惑。
她们算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宁辞秋虽然对裴夕了解不多,但也打过几个照面,在她印象中的裴夕,应该是要么一言不合上来与她全力动手,要么泡杯茶像招待老朋友一样邀请她,总之是不会像刚才那般……正常。
墨裙少女的目光凝滞在宁辞秋的手中。
“你的剑出现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今日留不住你。”
哪怕宁辞秋现在仅有化神境的实力。
只要有剑在手,就算整个玄天门齐齐出动,加上裴夕这个渡劫期的顶尖大能,宁辞秋照样能全身而退。
她便是这般强得不讲道理。
墨裙少女的语气很是平淡。
“既然杀不了你,我对你怎么从天外回来的也不感兴趣,若你只是来找茬,打架我奉陪。”
白衣女子周身剑气萦绕,静静地看着裴夕。
墨裙少女只是用同样的视线望了回去。
天地俱寂。
白衣仙子忽然开口道:
“他可曾说过爱你?”
墨裙少女一愣。
姓宁的怎么这么讨厌。
这不过才一句话而已啊。
可她躲这句话躲了一百年。
渡劫境又如何?
她发现自己好脆弱。
脆弱到只是听到他,仅仅就是听到有人提起了他。
那些原本用尽各种手段死死压抑住的念头就如同海潮决堤一般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裴夕展颜一笑。
百年心死,转瞬间重燃成魔。
那颠倒众生的笑容里浸透着如痴如醉的癫狂。
还有彻骨的杀意。
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如同梦靥般蚀骨铭心的恨。
“你哪来的资格提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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